东山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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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转帖]明月多情应笑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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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3-12-29 13:02:13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
??一。虫二
  
   那一年春天在藏边的喜马拉雅山一处极峰上,第一次见到了虫二先生。
  
   虽然山下已是绿草茵茵,然而在这孤峰上依然冰雪晶莹,透明晶亮的皑皑白雪反射着如剑般犀利阳光,满山的雪光如剑戟丛生的耀眼锋芒。
  
   在如梦如幻的光芒里,有灰色的大鹤翩然独舞。
  
   那飘舞的身影孤独而潇洒,透露着莫名的欢忻和超脱,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孤高清寒。舞到快时化做淡淡的影痕,在狂厉的山风中如飘舞的青莲。
  
   那就是虫二先生!原来那是一个人!
  
   我从来没想到人的身体竟然可以做出那样美丽的舞蹈,如舞动的风花,一任岁月流逝而不减丝毫的轻灵。
  
   当他缓缓止下舞动的身形,就如乐师嘎然而止的余音,结尾处爽利而幽远,又如奔流的溪泉注入深潭般自然流畅。就在那时,看到了虫二先生的脸,他的一头白发如雪如霜,面容却年轻而优雅,仿佛三十左右,眼睛尤其令人难忘。
  
   多年后我独居莫忘峰十年,再遇先生,才读懂几分那眼神,几许清高几许卑陋,几许梦幻几许沧凉,几许的不舍,几许欣然,都化入那一丝亦喜亦忧,莫名其状的沉吟中去,跨过岁月和山川,沉入心怀,不关光阴荏苒,物华流逝。“你为何而来呀?年轻人。”听到那声音我更是吃惊,清淡而柔和的音色,犹带着几丝童音的感觉,虽然声音如斯冷漠,却无法使人感到不快。
  
   我想了想大笑起来,说:“我爱的女子要嫁人了,我知道这雪山顶上有一种花,曾有人说它是优昙钵花,又叫忘忧解人愁。其实这种花并不是优昙钵花,但忘忧解愁却颇能说明这花的功效,用它入药,据说可以令人常驻韶华,不显色衰,我想来找这花,送给她做贺礼。先生高姓?”
  
   那人失笑道:“你这强以为达的小子呀!!呵呵,就叫我虫二先生罢。”这就是虫二先生。
  
   我心底的痛,我的无奈,我的不舍和退缩,在他说出“强以为达”四个字时,我知道他都能明白。那就是虫二先生第一次和我见面。
  
   “重帏深下莫愁堂,卧后清宵细细长。神女生涯元是梦,小姑居处本无郎。风波不信菱枝弱,月露谁教桂叶香。直道相思了无益,未妨惆怅是清狂。”
  
   虫二先生吟唱着这诗远去的时候,我仍无法忘怀那惊鸿一瞥的一场清舞。
  
   二。小雪
  
   初识小雪,还是我在塾中读书的时候,那时还小,我十四,她十三。
  
   我出身清寒,每每在华衣美服的富家子弟前总有一种莫以名状的自怜。
  
   我书却读得最好,是受业师们夸赞最多的。所以我也自傲,并不屑于向那些衣食素裹的富家子弟示好。除了小雪。
  
   小雪是个肤色微黑的小丫头,并不是太引人注目的那一种。
  
   她出身很好,乃父是地方上薄有清誉的士绅,家道殷实。
  
   小雪人如其名,就如同初冬夜里一场寂寂的落雪,几分孤单几分平凡,几分静寂几分飘零,又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魅惑,在深夜独自起舞。
  
   小雪虽然说不上美丽动人,但终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,五官其实很入眼,因为被微黑的肤色掩映着,凭空减去了三分明媚。
  
   那时候在私塾读书的女子多是官宦人家的千金,她们自小锦衣玉食,不知世事艰辛,性格娇纵,但因为处处被人呵护,少有忧烦,倒是别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无拘无束的挥洒着,周围的人极乐意接受她们。
  
   我的旁边原来是一位很美丽的富家女,他的祖父是朝中的大员,告老还乡后回到乡间,儿子怕父亲孤闷,就把最娇宠的小女送来陪伴父亲。那女孩儿雪白的肌肤,花团锦簇,一身贵气,虽然对人态度柔和,但我知道她骨子里的高傲。
  
   她看不起周围的乡下子弟,虽然有人拼命向她献好,她也从不拒绝,但她对任何人的态度都没有超出礼节的友好。她和大家礼尚来往互有馈赠,但回礼总是比收到的礼物更好。
  
   大户人家的小姐,不解钱为何物,倒也不曾有嫌贫爱富的想法。她喜欢的是一分新奇,对没见过的有趣物事格外动心,像稻秆编的蚱蜢田鸡,粘土捏的逗趣小人,知了褪剩整张的外皮,或是斗蟋蟀中的常胜将军。
  
   只要她流露出感兴趣,大家就争先恐后把她想要的东西给她,反正乡间的子弟玩的,也多是自制的玩物,就地取材谈不上什么稀奇。大家只不过穷极无聊,自寻乐趣罢了,把东西给了她回头再找,而且可以从她那里得到更丰厚的回礼,有谁会不愿意向她讨好呢?
  
   那如花如锦般美丽的女孩儿,叫做贾容儿。她的姓氏是大家都知道的,但她的名字却少有人知道,大户人家的小姐,闺名是不会随意向外人泄露的。她不说,自然别人费尽心思也不会打听到什么,也不敢去打听。她要人那样叫她,人也只好那样叫她。
  
   我只喜欢读书,很少有其他感兴趣的东西,所以没有什么值得来讨好大户人家的小姐。
  
   但我明白不仅仅是那样。贾容儿从来没有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给别人。你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给她的时候,从来不会在那里能得到相等价值的东西。富户人家的金银是没有感情的,越贵重的礼物越少人情。
  
   她有一头会说话背诗的白鹦哥,谁都羡慕得眼红,但贾容儿就是不肯让人稍碰。有三个平时就特别顽皮无赖同窗终于忍不住了,把那尊贵的鸟兄偷出去遛了一圈。
  
   贾容儿发现心爱的鸟儿不见时,一张脸阴沉地赛过寒霜,马上有两个纨袴子弟来讨好告密。我背后狠狠盯着那两个人,自此终生都没有和这两个人说过话。
  
   次日那三个顽皮鬼就被从塾中除去了姓名,没几日,两户人家就悄悄搬走了,听说是住到几百里外的地方去了,还有一户被官府告欠不交税,家中主事的男子被拉走充丁,十有八九回不来了,因为关外的鞑子这几年闹得正凶。如果不是为了怕被调到外任,那位贾老先生,只怕还不会告老还乡,他老人家过五十大寿还差几年,怎就至于告老还乡呢?这是邻里的甄老三在我家里醉酒时说的糊涂话。
  
   那位失去丈夫的妻子流了一夜的泪,因为无亲无故,无处着靠,自己身体又极为羸弱,无法担起农事,次日早就被儿子发现悬梁了。
  
   顽皮鬼哭了一场,好在有邻里帮忙,卷一张草席将母亲匆匆葬了,隔了几日,就听人说他随了一个乞丐走了。
  
   只是为了一只会说几句话的鸟!
  
   纵然那白鹦哥玲珑解语,能背再多的唐诗,能唱歌跳舞,也始终是只鸟。
  
   难道有谁指望它可以奉养主人,以尽孝道?
  
   只是为了一只鸟!
  
   从此不近贾容儿,对她敬而远之。
  
   贾容儿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儿,能看得出我对她的态度,但她就是不明白原因。
  
   贾容儿有意无意向别人分发礼物时,总是有我一份。
  
   但以前不是这样的,她只给送她礼物的人有回礼,所以大伙费尽心思拼命去找各种新奇的小玩艺儿搏她欢心,也为了她更贵重的的回礼。
  
   我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值得贾容儿看上眼,也从来没有花过那心思,我只讨好老师和那刻书版的老师傅。
  
   这世界永远是钱在为人,而不是人在为人。
  
   但是倚靠纯粹的金钱换取到的,又决不会是超出金钱可以买到的东西。
  
   有位黄大叔唱得最好:“家有钱财万贯,买个太阳不下山。”
  
   贾容儿的礼物,我从来不肯收,总是悄悄放回她的书桌里去,包括她私下通过小丫头转送我的那一册宋版《四书》,那是我从来不敢奢望的。
  
   那厚重舒展的纸张和墨香,圈满了朱笔的注解,令我辗转反侧一夜不能成眠。
  
   但我打从开头就已经下了决心,不会受贾容儿的馈赠。
  
   那是唯一一次没有当天还到贾容儿手中的东西。
  
   第二天贾容儿见到我,微微对我现出得意的神色,我也微笑回礼。
  
   进入书房,便见到了那明摆在她书桌上的宋版书,贾容儿微微一怔,脸胀得通红,可爱的雪白的牙齿轻轻咬着下唇。三分俏七分娇,爱煞了冷眼偷看的男学生们。
  
   我不禁为自己的鲁莽有些后悔吃惊,不知她会有什么反应。悄悄从眼角的余光里观察着她的反应,心中忐忑不安。
  
   似乎有些窘迫,又似乎有些生气,或者是恼了?无法看出端倪,想到那三个淘气鬼,我心里惴惴难安。
  
   应该不会落下把柄罢!可是官府行事,又哪里有道理可讲?回想到这一点时我再也无法安下心来。
  
   先生上课时叫了我好几次,才留意到那铁青着的脸庞,我更慌了。
  
   先生讲对,要我示范,细对粗,羽对毛,家对野,禽对兽,砖对石,后对先,死对生。…………先生姓石,名白鹿,字德修。
  
   先是一片静寂,然后不知是谁忍不住了,“噗哧”一声笑出来,然后就变成了哄堂大笑。
  
   我先是莫名其妙,见大家都在狂笑,更加摸不着头脑,忽然见到了贾容儿笑得一脸欢忻,心头不禁一松,如闪电般似乎省起了什么。
  
   回头时第一次见到小雪的笑容。
  
   她忍不住掩口葫芦在笑,对上了我的目光,悄悄指了指石先生。
  
   粗毛野兽石先生!
  
   原来那女孩儿笑起来竟是那么妩媚。
  
   小雪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弯做两道月牙,那黑色的瞳孔中脉脉流溢的波光如清泉澄澈,又如流水般温柔怡人。
  
   三分慧黠,三分清柔夹带三分娇憨,一丝的风情合共做十分的动人。
  
   那就是少女的风情吧!
  
   第一次见到那女孩子的笑容,远远坐在窗边,窗外桃花正开。
  
   我被调到了后排的座位,从此再也没有被先生提问过。
  
   贾容儿也没有对我怎样。
  
   奇怪的是,从我坐到后面和小雪做了同桌后,贾容儿就不再和小雪搭话。
  
   小雪初时也不和我说话,只是在我和身后的同窗说话时静静听着,偶尔悄悄露出会心的微笑。
  
   同窗姓李,是商人家的女儿,商人近利,重男轻女,从来没对女儿抱过什么希望,把女儿送到乡下的书塾读书,纯粹是为了省钱。
  
   李凡,人如其名,是个平平凡凡喜欢说话的小丫头,没有人注意。
  
   一直这样,近半年了,我和小雪还没有说过一句话。
  
   有一天我和身后的同桌说话时,小雪对李凡说:“喂!这里怎样解呀?”若溪流清澈的眼波有意无意掠过我的眼睛。“李凡怎能解出那样的问题?”我恍然,终于为女儿家的矜持感到好笑。
  
   她不是在问李凡,是在问我。
  
   李凡皱了半天眉头,小雪反而笑吟吟一片悠闲,她的同窗完全不明白她的用意,仍在开动那缺少某些部件的小脑袋,试图自己找出答案。
  
   末了仍是来问我,我没有回头,举着书本挡在脸前,把讲解细细说了一遍,斜斜瞅着小雪。
  
   她明白的,也没有刻意回避,微微倾着头,有意无意扫过我的面容。“喏,明白了没有?”我没有回头,这句话似乎在向李凡说,也似乎是问小雪,她明白么?
  
   李凡“哦”了一声,问小雪道:“听明白了吗?”
  
   小雪轻轻一笑,转而言他。
  
   石先生不时在找我身上的茬,令我羞辱和难堪。
  
   从此厌尽天下先生,人之患在好为人师,自己都没能高中,怎能指望他教出的弟子有多出色,尤其度量如此狭隘。
  
   在那些寒碜的岁月里,小雪是我生活中一道明媚的春光。
  
   又过了半年,李凡厌烦了做我和小雪的传声筒,渐渐懒得再理会什么。
  
   于是我们开始说话,一句,两句…………由生涩到熟稔,进展的速度自己都感到吃惊。
  
   有什么奇怪呢,我们其实已经比邻而坐一年了。
  
   和小雪说话实在是很舒服的感觉,话不需要点破,一提就明,很多时候,甚而只是从彼此的目光中就能体会到要说什么,是那样冰雪聪慧的女子呀!
  
   始信李义山“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”不是虚言。
  
   小雪是个含蓄温柔的女孩,对谁都很友好,但是总像有一层什么隔在她身前,令我感觉到一种朦胧的陌生。
  
   小雪大病后两个月,再来的时候,相对无语,一如初逢。
  
   彼此都没有话,不知从何谈起,又回复到没有传声筒以前的状态。
  
   但是,从初逢到熟稔,仍然进展得很快。
  
   我们不在乎别人说什么。
  
   总是这样子,一旦隔一段时间不见,两个人就变得无话可说,再见面时会感到异样的陌生。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,就这样重复着,陌生,熟稔;陌生,熟稔;陌生,熟稔…………就在这一次次的相逢中,小雪深刻入我心底。
  
   我天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:“又可以见到小雪了。”
  
   三。披发入山
  
   但我隐隐感到那是不可能的,现实是残酷的。
  
   自负的我因名落孙山一蹶不振,父母费尽心力,不惜多年积蓄为我打通关节,送我入读书院。
  
   但是我殊无欢喜的感觉。
  
   再不能见到小雪,再不能见到小雪了!
  
   女子不用求功名,小雪仍在读书中,不过她转到很有名气的女塾中去了。
  
   侯门一入深似海,从此萧郎是路人。
  
   那些不能表达的,必要失落的,寻寻觅觅,岂止当初呀!
  
   书院书多,因为书院的教授孟享礼先生是个很奇特的人。
  
   先生文武兼修,是一代大儒。
  
   曾说他拒不入仕,一生不求功名。
  
   好剑如痴,文章天下魁首,一生遍游山海。
  
   穷解经伦外,精研奇门易术,道笈医书,俨然神仙中人。
  
   在入学的初考中,终于见识到了这些莘莘学子们的高明。
  
   有人剃光了头戴着帽子,把答案写满了脑袋,让别人抄完了再来抄别人,可谓利人利己,两相不误。
  
   有人在夹衣衬里抄满了四书,有人在裤带襟头写下五经的章节。
  
   豪富人家的子弟更方便,可以不计金钱,有一种手掌大小的绢书,是有名的书匠用蝇头大小的楷书书录的经文要目,卖价惊人。
  
   大家都不屑于去打听考题,因为监考的老师都被用银子打通了关节,进入考场后看情形抄书就是了。
  
   我感到滑稽突涕难以忍耐,哈哈,我竟落入这种境地中来,犹惨过名落孙山。
  
   草草答了几笔,就撂下卷子出场去了。管他甚南北东西,不来也罢。
  
   从此后埋首禅经道藉,风花雪月,一任痴狂。
  
   小雪,小雪,小雪,小雪,小雪…………
  
   每每在夜深人静望一天的繁星默默呼唤。
  
   那些不经意泄露的,无法言诉的,令我颠倒迷醉的,难以忘记割舍不下的……
  
   那些,那些恋恋的风尘呀,那些年少不经事时的轻狂。
  
   抱万卷诗书我潸然泪下,消磨心志皓首穷经仍无以明达呀,每每读书多时误人也深。
  
   夜色沉沉我心也彷徨无归,寻寻觅觅兀兀穷年,夜以继日我方点亮烛火求索前程。
  
   我第一次偷书,是从书院藏书楼处看到了署名公孙大娘的《剑器浑脱》。(《浑脱》是唐代流行的一种武舞,把《剑器》和《浑脱》综合起来,成为一种新的舞蹈。那是开元和大历年间的事。)“昔有佳人公孙氏,一舞剑器动四方。观者如山色沮丧,天地为之久低昂。(火霍)如羿射九日落,矫如群帝骖龙翔。来如雷霆收震怒,罢如江海凝清光。”
  
   这就是诗圣杜甫关于公孙大娘《剑器》的有关描述,又说草圣张旭观大娘《西河剑器》有会于心,遂书大进。
  
   初时只是感到好奇,因为一时看不完,就顺手带出来了。
  
   我自幼喜画,或者对这方面的东西领悟力真不错罢。闲暇时翻翻,也不刻意求解。
  
   半年下来,一本剑谱背的滚瓜烂熟,睡梦中往往见小雪素白的衣衫执剑而舞。
  
   三分娇弱三分英爽,三分的不经意和几丝缠绵入舞,剑光便如倒卷的天河。
  
   挽起风流云逝的岁月,尘封的旧梦又入怀中来。
  
   在夜深人静不能成眠时,就去林中折一枝树枝,在月色下默默起舞。
  
   终于忍不住,悄悄节省些钱,买了一柄破旧的铁剑。
  
   是从一个无名的小铁匠那里买来的,据说钢口还很好,是大马士革钢锻打的。
  
   小铁匠倒有几分不舍得,但急着用钱,恰好遇到我,就把剑给我了。
  
   剑虽然不起眼,但是我觉得很不错,和平常的剑不太一样。
  
   剑身轻盈,韧性极佳,微微弯曲后弹开剑身,轻轻的啸音铮铮低鸣。
  
   这样的剑,是不能作兵器用的罢,正合剑舞的本色。
  
   剑身上有盘曲纠结的明暗花纹,如朵朵盛开的花。
  
   执剑而舞,舞过相思萦梦,夜不成眠的风尘岁月。
  
   那夜夜风尘翻典旧日的情梦,漂泊的心境无法栖止。
  
   初和小雪分别的时候,还偶有雁书往来。
  
   渐渐就感到孤独和绝望,我怎有能力给她美好的生活。“来是空言去绝踪,月斜楼上五更钟。梦为远别啼难唤,书被催成墨未浓。蜡照半笼金翡翠,麝薰微度绣芙蓉。刘郎已恨蓬山远,更隔蓬山一万重。”
  
   在文字的帘笼下,隔重重暮色敲叩那心扉,却不知何时丢失了钥匙。
  
   再不能开启,再不能开启了呀,那深锁的阍门,我再不能开启那门。
  
   八年后,再见小雪,已将为人妇。
  
   常说十八女儿一朵花,那又岂能形容小雪于万一。
  
   成年的小雪肌肤微黑却光润如玉,看不到一丝的疤痕,就如一块珍稀的美玉。
  
   眉目动人再不复青涩,少了几分慧黠,却多出几分妩媚风流和温柔矜持。
  
   那就如同一只幼鹅突然间长成了美丽的天鹅。
  
   肤色微黑的人最宜着黄色,小雪穿起鹅黄的华装时,气质高雅雍荣。
  
   贾容儿的祖父见到她都惊为天人。谁能想到当初的小雪会有如斯美丽。
  
   我知道的,我一直都知道,她是那样美丽,动人。
  
   我曾听说在遥远的藏边,有名为喜马拉雅的通天之峰,那是梵语冰雪居所的意思。
  
   山峰上终年积雪,千万年来不曾融化。
  
   在峰顶,有神奇的花朵可使白发回青春,苍颜复年少。
  
   传说中有人为了令爱人回心,在山上等了十年,以期能得到那奇花,可以使爱人的白发转黑,再复青春。
  
   小雪已经许婚给他人,两年后成婚。
  
   这两年决不能再见她,否则毁的就不仅仅是她,我会把自己也毁掉。
  
   遂披发入山,褴褛不整,只有一柄轻剑相随,载歌载舞,行入苍莽之中。
  
   四。知也无涯
  
   “昨夜星辰昨夜风,画楼西畔桂堂东。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。隔座送钩春酒暖,分曹射覆蜡灯红。嗟余听鼓应官去,走马兰台类转蓬。”
  
   那半年在山中,朝对青山赏山花,夜看繁星听风吟。不知时日,无分季候。
  
   直到一日醒来,骤悟痴心落尽还复天然,难破红尘情字一关。
  
   纵然有百样深情千般狂,无奈他沧海桑田少因缘。
  
   世间事可喜可恨,惟缘而已。喜有缘胜似无缘,恨有缘终归无份。
  
   人生百年忽如一瞬,有什么背不起,又有什么非要放下?
  
   负尽苍生如何,一物不将能怎?
  
  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,繁华落尽转眼云烟。
  
   何妨白日纵酒放歌年少,傲啸红尘不执是非。
  
   某日于十万大山之中遇无涯先生。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。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!已而为知者,殆而已矣!为善无近名,为恶无近刑,缘督以为经,可以保身,可以全生,可以养亲,可以尽年。”(《庄子。内篇。养生主第三》)
  
   书院的教授孟享礼先生曾说过他最心仪的两位真人:“天下间庸碌众生不知几多傀儡,我只见过两位真正性情的人。”
  
   一位是“九州铁铸尽天下错,笑红尘是非非是非”,先生风月,一生不屑礼法,做尽错事,毁多于誉,然而孟先生独誉其“光风霁月,潇洒出尘,痛尽天下事,不染是非根。”
  
   另一位就是“申大智于迂鲁,不言天下无人识;尽神奇入平凡,四海渔樵都是他。”无涯先生,体尽道德孤心,一生不求闻达,忘弃凡尘渔樵山海之间。孟先生谓之“平凡不平凡,世情皆看透。芸芸众生相,一般似神仙。”
  
   这两位真人又恰都出于一位平庸的先生门下。
  
   鸡窝里出凤凰,草泽中生龙蛇,先生自此不敢自命良师。
  
   书院中的学生哗然,一头雾水不明所以。私下暗谓:“先生疯了,糊涂至此。”
  
   如此莫名其妙的话,竟然是出自孟教授口中,难怪他向少执教。
  
   书院里的先生们一定怕他砸了大家饭碗,也不知他们怎向教授交涉的,那以后就再没有见他露面。
  
   或者又击剑长歌,游行天下去了。
  
   见到无涯先生的时候,正狐衣轻裘,负柴而行。就象是百万富翁,却托了乞丐的盂钵。
  
   我正在舞剑,不禁看傻了眼,竟一剑反扫回来,差点削掉了自己的鼻子。
  
   先生大乐,笑道:“你这小子,老老大大了还恁不长进,大好的行当不动脑筋行正路,偏要学娘儿们模样,笑煞旁人。”
  
   我大恼,复吃惊,复沉思,复懵懂。
  
   那狐裘老樵夫歌道:“天地阴阳不同路,一般模样不同心。一分为二二非一,我自是我他是他。”一步三颠,洒然而去。
  
   独自沉吟,在深夜伴漫天的星河起舞。
  
   流萤点点洒满夜空,忽然间再分不清是星星还是萤火。
  
   那无语的星辰和遥望的青山啊,默默相对千年至今。
  
   小雪小雪小雪小雪,不期然又入我心,夜也深深。
  
   踩着星辰纵横曲折的连线随心舞去,遂把这剑舞舞作一幅画图。
  
   是在画小雪。
  
   不知不觉踩入星河中去,脚步随着斗转星移舞过群山。
  
   舞过山川舞过岁月,舞尽风尘舞尽繁华,舞出年少不经事时的痴狂。
  
   我辗然欢笑,油然唱一首歌。
  
   那歌声悠悠,莫名所指,莫名所处。
  
   对明月清风洒落满地的清狂。
  
   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间。
  
   清泉松风入耳乃成我百世不改的狷介轻狂。
  
   在沉睡与清醒的边缘独自起舞。
  
   那些轻灵跳脱的韵意呀!那歌声悠悠,莫知其名,莫名所指。
  
   恍然间大悟,哈哈,是呀,我自是我,她自是她。
  
   我何苦要学公孙大娘的剑舞,那又怎会是公孙大娘的剑舞?
  
   公孙大娘的剑舞,又岂是别人能够学到的。“飒飒东风细雨来,芙蓉塘外有轻雷。金蟾啮锁烧香入,玉虎牵丝汲井回。贾氏窥帘韩掾少,宓妃留枕魏王才。春心莫共花争发,一寸相思一寸灰。”
  
   遂长歌竟夜,剑舞终宵,不知夜之将尽,日行东升。
  
   次日醒来,才知道一路行来,竟已至万山最高峰处,脚下云海苍茫幻化出奇,薄雾拂面似多情少女的声声呼唤轻柔。
  
   当一轮红日在云海间喷吐薄雾升起,那老者葛衣芒鞋,施然而来。当下笑道:“年轻人大好的兴致。”
  
   我微微笑道:“一生好入名山游,江河湖海任漂流。行遍天下不识字,愧煞书生万户侯。哈哈,老先生兴致也不减少年时。”
  
   相对一笑,尽在不言。
  
   那老者和我坐对朝阳红遍万千群山到夕阳西下暮霭沉沉。
  
   苍山碧水,红花绿叶,风卷云舒,乌兔相逐,尽入眼底。
  
   一日如百年,对坐忘青山。
  
   我知道那老人的心,也知道他明白我的心。
  
   世上有些人是可以不必靠言语了解的。
  
  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。就是这个道理,靠言语理解的东西,永远是隔着一层捅不破的文字障。
  
   我是我,他是他。
  
   我和那老人绝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。
  
   但我就是能知道他,他就是能明白我。
  
   就如同两条平行永不交错的轨道。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。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!已而为知者,殆而已矣!”
  
   红尘扰攘,是是非非,营营苟苟,不知时之将暮。
  
   多少人终其一生在孤独中度过。人作为个体始终无法消弭彼此间的种种隔阂,甚至亲如父母兄弟,更遑论夫妻朋友了,灵魂的内在永远是一种孤独。
  
   我们独具的个体生存形态,注定我们无法从整体的观念上认知生命和生存的意义。
  
   对人而言,生命永远是孤独的。
  
   千金易致,知己难求。
  
   五。出山
  
   披发入山半年后出山。
  
   洗尽了一身的尘垢,轻装上路前往藏边。
  
   此时对小雪再无留恋。
  
   不会再为她牵肠挂肚,不会再为她痴狂月夜。
  
   从此后这漫漫红尘路,我将独自前行了。
  
   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小雪,那是我年少时最美的梦想。
  
   此去千里,远行藏边,不是全为了小雪。
  
   某种意义上,也可以说是在重温年少时的青涩狂浪。
  
   我要寻找的不仅仅是那梦幻般的奇花,还有我十多年来零乱残缺的年华。
  
   黄河岸边再次见到了贾容儿。
  
   依然美丽高傲,但多了些清爽豪气和矜持,显出四五分温柔。
  
   相对无言,突然间回想起年少时的种种,一笑间心结尽解,如故友重逢。
  
   渡口的艄公唱着船歌:“你晓得: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?几十几道湾里几十几条船?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根杆?几十几个艄公来把船扳?”
  
   恍然间风流云卷,种种往事在眼前风驰电掣闪过,清晰一如昨日。
  
   船工们合唱的歌声惊破了沉湎往昔的情怀:“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,九十九道湾里九十九条船,九十九条船上九十九根杆,九十九个艄公来把船扳。”
  
   与贾容儿同行的青年唤作魏虚真,锦衣华服,傲岸不群,手中持剑。
  
   鲨皮鞘金吞口,描龙绘凤,剑长四尺。
  
   四尺的长剑,不是平常的武人能随意挥动的。
  
   那样华贵的剑鞘,也不是流落江湖之人的本色。
  
   天下的武人和文人都有一样臭毛病,那就是自命不凡,谁都以为自己是最好的。正所谓“老婆是他人的好,文章是自家的妙。”换给武人来讲就是“别人都是在耍把势,惟有自家是真功夫。”
  
   魏虚真带着几丝好奇几丝不屑问我:“不知阁下师出哪位门下?”
  
   我笑道:“我的剑是教坊里做剑舞的,寻常的剑哪有这么轻的。”
  
   魏虚真不再答话,贾容儿笑道:“你还是老样子。”
  
   我笑而不答,抬眼望去,浑浊的河水滚滚东流,船工的号子嘹亮的传过河面,伴着水声飘向远处,在天际尽头有一抹帆影摇曳隐现在波涛之间。
  
   不知贾容儿要去何方,我不问,她也不提。
  
   一路同行将近半个多月,我甚而被岳阳城中的街头无赖修理了一顿。那无赖打我的理由很简单,他说我不肯正眼看他,就是小觑他。
  
   没有还手,只是静静的抱着头。我是欠揍,这么多年了,竟不敢向小雪表明一句。
  
   生有七尺躯,男儿自横行。像我这种窝窝囊囊的人,有何面目轻看别人。
  
   似乎很早以前,就盼望着这顿打了。但在贾容儿面前,还是有些羞愧。
  
   我知道那无赖是魏虚真指使的,他们不知道我见过他们在一起。
  
   魏虚真是不忿贾容儿对我有丝毫的好处。偏偏贾容儿仍和读书时一样对我颇多容让。
  
   我挨打的时候贾容儿静静躲开了,没有多余的话和眼神。
  
   在那时,我心中突然涌起莫名的感动和省悟。岁月催人老,而那唤作贾容儿的女孩,仍然如少年时的澄澈啊。
  
   我明白了她由少年时一直对我的容忍了。
  
   贾容儿对魏虚真从没有甚麽不快,和颜婉色,镇定自如。那是礼貌,不是容让。
  
   礼貌和容让,这两种态度如果不用心去察觉的话,根本就没甚么分别。
  
   但当你从心底感受到区别所在时,就决不会再把它们混为一谈。
  
   那是截然不同的,礼貌是表面的东西,而容让却是自心底的。
  
   就如同恋人之间,更多的是容让容忍,而不是礼貌。因为心的距离靠近而舍弃了表面的修饰。
  
   在贾容儿安静离去的霎那间,我读懂了她的心。所以更想挨这顿打,因为我自认下贱。
  
   这么多年了,一直被自己那可怜幼稚的尊严束缚着,竟然从没有看到过贾容儿真挚的心灵,她对我付出的,又岂是小雪能相比。
  
   小雪已经要嫁人了。
  
   想到这里时痛彻麻木的心又隐隐感到了苦涩。是在为贾容儿惊醒了。但是,但是…………
  
   但是我已经无力再付出了。原来我一直是这样的懦弱渺小呀!
  
   我抱着头黯然泪下,想哭、想哭、想哭…………哭不出来…………
  
   魏虚真悄悄回转来,在人群中偷偷观望。一脸的讥嘲惊讶和不忿。
  
   我是这样懦弱,这样卑微,这样无能的一介书生。为什么贾容儿仍会那样待我。
  
   他不忿,不明白,他嫉妒,他生气。
  
   之后照旧上路。
  
   八百里风尘洗净铅华,贾容儿变得越来越像普通人家的女孩儿,有时隔日醒来再见到她,总是打心底惊叹,这个一如临家女孩般和婉的美丽女子,真的会是豪门闺秀吗?
  
   就如同一朵出水芙蓉般清丽的贾容儿!
  
   无风三尺浪,平地起风波。这就是江湖。
  
   有人仅仅为了听到某人的名号中有什么“神、鬼、天王、地虎、龙……”之类的神气字眼,因为犯了自己的名讳,或者是出于不服气,又或为了踩倒别人更上一层,就不远千里抛家弃子,赶来争斗。
  
   在我看来根本就是不知所谓。
  
   关外黑龙江的“滚龙王”吴大器听到有人说,一个南方生意人盛赞广西“轮回王”如何如何,于是第二天就告别了妻子,不远万里,从黑山白水长征到了广西。
  
   经年的奔波消磨了锐气,吴大器赶至广西的时候已经身无分文。
  
   他不是强盗,但已经作过很多次小偷了,因为除了刀,他根本没有谋生的手段。江湖人的悲哀就在此,把毕生的精力都投在刀剑上,却不能以它维持自己的衣食,但偏偏就是有人无法了悟无法舍弃。
  
   吴大器找到“轮回王”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,热泪盈眶。
  
   一时间又是委屈又想大笑,末了都化作一抹辛酸泪,无语滑落。
  
   八尺高的东北汉子哭得像小孩。“轮回王”正在自己的院子里指点学徒做厕桶。见到了吴大器手中的长刀颇够分量,眼中不由一亮,招呼道:“你来!”指着一块木头道:“劈给我看,要三分厚,两头略薄。”
  
   吴大器执刀入眼,正心正意,参天拜地,直至精气神无一不臻圆满,大喝出刀。
  
   雪亮的刀光如拍碎了千堆的积雪,风起云生。
  
   不愧是大雪山中横行关外的绝世高手。
  
   那一刀起处,带着无边的寒意和绝世的明丽风姿,正如关外漫天的飞雪般不可一世的飘洒浓重。
  
   木块从三分厚起逐片被劈开作几十片,越往后越薄,直至最后的一片从刀锋上许许飘落,被吴大器伸手拈住拎在空中,赫然如丝绢一般,竟然是透明的,却又没有一丝的裂口。从后面透映出吴大器沉稳沧桑的面容。
  
   万里奔波,早已消尽了北方大汉的彪悍狂猛。
  
   一院子的人都惊呆了,鸦雀无声,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。“好刀啊!好刀!”“轮回王”惊为天人,立时对吴大器青眼有加:“好!你留下来,我一年给你五百银子。”
  
   吴大器本来还想说什么,听到那五百银子,摸摸已经发空的肚皮,甚麽也没说,就留了下来。从此就在“轮回王”的家里住了下来。
  
   半年后娶了东家的姑娘,继承了家业,再没有回关外。
  
   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,向南方的妻子问起泰山的绰号由来。
  
   妻子抿着嘴笑了,悄悄对他说,泰山的厕桶是南方六省做的最好的,甚至京城的显贵也不远万里要外放的官员回京时带几个,本地的官员就更不用说了。
  
   背地里“轮回王”的厕桶甚至比关外的野参更上得台面。
  
   人生四件要紧事,吃喝拉撒,只要是个像人样的地方,哪里都少不得解手的地方,富户人家在这些小事上更是讲究。
  
   有人嫌难听,把那地方变个法子叫“五谷轮回之所”,可不是泰山就在此处称王了。
  
   传闻吴大器听了,只是笑了笑,就再没有后文了。
  
   我在偶尔的机会下见到他时,已经是身宽体胖的生意人相貌了,满脸和气笑语迎人,甚而有些谦卑,十分平常。或者他北方的妻儿即使再见到他,大约也不一定能认得了。
  
   这就是江湖,乌烟瘴气一塌胡涂。
  
   不管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,被那些靠着一张铁嘴混饭的说书先生一传,就莫名其妙多了几分不平凡。
  
   传得越多越远,也就越发神奇。好事传成了千古骂名,坏事反而可能是不朽的传奇。
  
   南方的小鬼传到了北方的冰雪深山,就成了释迦如来般神奇的伟大传说。
  
   路上遇到一些不成气候的年轻人评论魏虚真的长剑不合体制。
  
   几句话没有说和,那些人竟要魏虚真把剑丢掉,于是就变成了一场打斗。
  
   魏虚真剑上的功夫也真是了得,以一敌五,将一群纨绔子弟打得狼狈不堪,抱头鼠串而去。
  
   事后引出了“大关刀”任世朝时,才知道那些年轻子弟是武当门下。
  
   原来是名门子弟,难怪会那样气盛招摇。
  
   但魏虚真在见到任世朝的时候,显然是大吃了一惊,脸色一变再变,摆出了一副谦卑的嘴脸,以“后进末学(魏真虚自称)”的晚辈身份对任世朝执礼甚恭。
  
   由此可见这位“大关刀”必定是身手极高明的人物,魏虚真是知道他的真实功夫,惹不起或者不愿惹,不能惹的。
  
   我奇怪的是江湖上天王神君遍地花开,车载斗量,何以这样一位高人竟有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号。
  
   任世朝简单问了几句魏虚真的出身,显然是不够分量,就没再说话,只是起身来到客栈的院落里,从随从手里接过了大刀。
  
   魏虚真的脸色忽青忽红,显然尴尬之余,也是动了火气。大庭广众之下,已经是无处可退,只好出战。
  
   任世朝当真不简单,行事简单利落,直指要害。只看他能挑在这种时间场合下,把魏真虚逼至如此境地,就可想而知其手段高明处,果然姜还是老的辣。
  
   任世朝的大关刀甫一挥动,明眼的人就瞧出情形倒在哪边了。
  
   刀风虎虎,听声音已知是份量十足,绝无作假。
  
   魏虚真的四尺长剑虽大逾常规,远在三尺开外,对着这样的重兵器,还是显得逊色得多。
  
   以长对短,以重较轻,真功夫做不得假,不管从哪方面看,任世朝的赢面都是很明显的。
  
   饶是一面倒的情形之下,魏虚真仍是针锋相对,一味强攻。四尺的长剑,对于剑手来说,本就是为了进攻才加长的尺寸,自然是不如正常情况下三尺的剑身灵动易守,所以剑路攻势居多,气势凌厉。
  
   任世朝动了杀机。如此年纪已经到了这种地步,将来必是非常人,今日的梁子势必无法化解。
  
   他看魏虚真看得很准,因为自己年轻时候恰恰也是这样的人。
  
   同类是最危险的,多年的经历如是对他说。
  
   魏虚真的长剑有很多奇妙的手法在这紧要关头都被逼得露了出来。
  
   四尺长的剑身双手反背从背后射出时,其剑势之强,与弓弩相比不遑多让。在近身肉搏中简直是防不胜防,令人心惊。
  
   这种剑法在江湖上是从没有出现过的。
  
   魏虚真的剑法以击刺居多,在击刺的时候,去势又如长枪般劲疾。
  
   杀、杀,杀。杀-此子不除,必成大患。任世朝已经下定了决心。
  
   如果魏虚真懂得收敛一点,如果魏虚真不是如此出色,如果魏虚真再窝囊一点,如果他不战而降……那么,无论如何,都不会挑动任世朝如此浓重的杀机。
  
   但是,一个人的处世经验和态度,很大程度上是受年龄限制很深的。那就是时间的可贵之处,也是时间的局限之处。
  
   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年华荏苒,岁月不复。等不及啊,等不及啊……
  
   贾容儿在房中窥到紧急关头,终于忍不住走了出来,一脸忧急之色。
  
   见到了贾容儿的神情,我最后的一丝迟疑也打消了。
  
   出剑!
  
   一剑既出,就没有人再能挡住我的道路。
  
   我不是在和人争斗,而是在挥洒我年少时不经意的轻狂。
  
   十年磨一剑,霜刃未曾试。今日把示君,谁有不平事。
  
   十年啊,面壁十年求破壁,误尽青春不成仁。十年的风尘岁月,独自痴狂。
  
   尝未饮酒而醉,以不读书为通。
  
   对一轮皓皓的明月起舞,许许的清愁汩汩自壶中流泛。
  
   醉袍舞袖,窄窄的天地怎及酒中天长啊,悠悠一声叹息,游游过佳节中秋。
  
   舒广长的云袖舞尽欢忧,悲喜在晶莹的液体里流淌。
  
   究竟是在做悲欢相续的梦,还是在梦里忧喜交相替序。
  
   六。惊梦
  
   惊走了任世朝,贾容儿难掩脸上的喜色。我知道那是为我而发,但心头更痛。
  
   魏虚真再没有高傲之态,却更多几分阴沉。
  
   贾容儿轻轻对我笑道:“你呀,你呀,再不肯好好致意仕途,我就不理你了。”我不答。
  
   有些话是不该在某些人口里说出来的,恋人之间反目成仇往往就是为了一句不经意的多余话。贾容儿说的那句话,就是如此。
  
   这句话换个人来对我说全无关系,但从贾容儿口中道出,就突然在我和她之间竖起了一道墙。贾容儿不会明白,也不会知道这句话对我意味着什么。
  
   次日我纵酒高歌,酩酊大醉,唱道:“曾因酒醉鞭名马,生恐多情累美人。”扬鞭纵马而去,再没有回头。
  
   半年后至喜马拉雅山遇虫二先生。
  
   按照先生的告知,在冰雪之峰又等了半个多月,终于等到了花开。
  
   那花在终年冰雪不化的绝峰上静静开放,白色的花瓣皎洁无尘。看起来平平常常,就如平原上随处可见的野花,散发着默默的芬芳。
  
   小心翼翼地折下花朵,盛放在冰雪消融成水的白玉净瓶中。
  
   日夜赶路,万里风尘返回家乡。
  
   一路上终于领略到这奇花的不凡之处。一如初放时的芬芳从未有片刻停歇,那香味使我精神前所未有的安宁恬淡。
  
   近乡情怯,一时踌躇不安,只差一步就进城了,仍是在城外的小店住了一夜,好平整纷乱的思绪。
  
   次日回家,才知道城中已是风雨满天。都在风传我和魏虚真合力惊走大关刀任世朝的事。
  
   因为我回来了,经年的往事又被从陈旧的角落里重新翻起。
  
   同是传说的人物,魏虚真被渲染作不可一世豪情万丈的慷慨赴义侠少,我则是卑劣偷生,趁人之威侥幸得手的无赖小子。
  
   我的父母为此脸上蒙羞,无颜见人,即使我再三解说,他们仍然难以相信我的话是否真实。因为我一向是如此的颓败不振,不肯上进。
  
   生我养我的父亲母亲都不能明白我的衷心,这天地间我还可以向谁诉说我的深忧!
  
   世人的舌头长短不一而聒噪不休,说话无从原由难契我心,所以在喧嚣的尘世我缄默不言。不如归去呀,不如归去。
  
   闲人种植荆棘而舍弃芳兰,复蓄养无中生事的射影含沙毒兽,又张挂名为俗庸的尘网遮蔽归途。瓦釜鸣动如雷黄钟毁弃无声……
  
   于是日日买醉酒楼亭台,每在朦胧中望小雪的家院,无语泪下。“怅卧新春白袷衣,白门寥落意多违。红楼隔雨相望冷,珠箔飘灯独自归。远路应悲春晼晚,残霄犹得梦依稀。玉铛缄札何由达,万里云罗一雁飞。”
  
   在小雪的婚礼上再见贾容儿,和魏虚真在一起,神色和婉,容让有加。
  
   两个人真的很相配。
  
   贾容儿在人群中望到我,静静不语,几丝幽怨几丝惆怅,几丝惘然几丝酸楚,都化入那短暂的无言一瞥中。当她回头望向魏虚真时,脸上绽出了笑容。
  
   在那刹那,我反而感到身上莫名轻松,又有一种空荡荡无处着力的感觉,是我负她良多。
  
   悄悄送上贺礼,默默回头离去。
  
   走出大门,行至一处院墙下的时候。“什么破烂东西啊?在人家大礼的时候开这种玩笑,被小姐姑爷知道了,可不是什么好事。”院内有人咕哝着。
  
   从墙头出扔出了一件东西,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。
  
   熟悉的,淡淡的花香盈溢在空中。
  
   我微微一笑,转身离去,衣襟袖角,犹有挥不尽的余香……
  
   七。无题
  
   父亲过世后,母亲日见憔悴,隔了一年,也终于弃我离世而去。我于父母,负愧良多,然而我无能为力。
  
   亲戚故旧没甚麽人,料理完后事,我将家院托给旧日同窗,遂远走天涯,仗剑为生。
  
   有一天觉得厌了,就远赴藏边,在深山中住了下来。
  
   那是一处高峰,接入云天深处,清寒不减少有人及,长年静寂无声。我名之“莫忘”,在山上一住十年。
  
   山下的藏民有人病了,就来到峰下纵声高歌,求我医治,我以此为生。
  
   其实单靠自己在山中打猎,也足可维持生计了。
  
   有一日我在峰下见到了一个牧羊的少女。
  
   其实我是被她的歌声吸引来的。“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华年。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沧海月明珠有泪,蓝田日暖玉生烟。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”
  
   在这蛮荒的高原上,怎会有藏人知晓玉谿生的诗句呢?
  
   那歌声酣畅淋漓,元气充沛,犹有说不出的温婉和美,无限相思无限期盼…………
  
   少女远远见到我,高声呼道:“虫二先生虫二先生!”及至近前,才发觉有异,不禁停下脚步,迟疑地打量半晌,犹疑道:“你是先生么?怎越来越年轻了?”
  
   我大奇,这少女竟然见过虫二先生么?如此近的距离,怎会仍然分辨不出。
  
   那少女明眸善睐,顾盼生辉,长年被艳阳照晒微微发黑的肌肤光润如玉,没有丝毫的瑕疵,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弯做两道月牙,黑色的瞳孔中脉脉流溢的波光如清泉澄澈,又如流水般温柔怡人。
  
   三分慧黠,三分清柔夹带三分娇憨,一丝的风情合共做十分的动人。
  
   我大吃一惊,小雪!
  
   少女说道:“先生你还住在这里吗?我娘亲说了,将来弟弟生出来,也要和我一样,跟着先生学习好么?”……
  
   回到山上便遇到了虫二先生。相对无言,静静对望着,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自己。比以往更为清晰,如水照镜,一览无余。
  
   相似的面容相似的眼睛,难怪那少女会认错。
  
   虫二先生住在山阳,我居山北。以前竟然从来没有遇到过。
  
   在刹那间回想年少时种种,不禁想到了玉谿生的四句诗:“相见时难别亦难,东风无力百花残。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。”
  
   岁月的风尘,已经一去不返,而相思的心境,永远不会改变,那年少时的轻狂啊!
  
   明月多情应笑我,笑我当时负春心。独自闲行独自吟,怕说当时事伤心。月浅灯深结兰襟,梦里云归何处寻。……
发表于 2004-1-8 11:54:05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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该贴子是管理员从<a href=forums.cgi?forum=8>□ 心灵细语 □</a>转移过来的!
发表于 2004-1-13 18:06:35 | 显示全部楼层

[转帖]明月多情应笑我

……
不敢言语!
发表于 2004-1-13 19:24:35 | 显示全部楼层

[转帖]明月多情应笑我

看不进去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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